归去来（四）

梆子刚响过，陛下又叫上茶。这是今夜第三盏浓茶了。

刘得福踏出了殿门，叹着气回头悄悄瞥了眼，见陛下撑着额头，疼痛难忍，汗湿后背，睁着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。

大约……在想先皇后罢——他们现在只字不敢提及她。

若去床上躺着，也睡不下，每每要从噩梦里惊醒过来。不敢睡，不能睡，浓茶一盏接一盏，混沌地醒着，才安稳一些。

朝露和萍水端了茶来，裴信之抬眼一看是她，莫名问了一句：“怎么是你们。”

朝露一贯是早间当值，刘得福道：“陛下，方才江嬷嬷去唤玉楼来当差，却是去了……去了文昌殿。”

只见陛下狭长的眼睛里闪了闪，不知所想，静了一静，忽然撑着桌角站起身，刘得福慌忙搀扶他：“陛下……？陛下可是要安歇了？”

裴信之沉默，眼里哀戚，却是一言不发。

直到刘得福撑着伞陪他跌跌撞撞出了宫门，又辗转过了几条宫道，停在了坤宁宫的宫门前。

滂沱的雨中，除了手里宫灯照出的微弱光芒，废殿旧址皆掩在了沉郁的夜色里。

没有月光，他连宫殿的轮廓都看不清。

他夺了刘得福手里的灯，仰着脸，看着微弱烛光中模糊的匾额上，端端正正坤宁宫三字。

“陛下……！”刘得福叫他，跟不上他脚步，他已跨进了殿门。

回廊兜兜转转，他费力地跨过烧毁宫殿的断壁残垣，提着衣摆，循着已经蒙尘的回忆，沿这回廊找去寝殿，似乎……就在前面不远了。

他脚步陡然顿住。

哪知，回廊尽头早已烧得干干净净，她的寝殿荡然无存，屋梁碎瓦轰然倒塌，焦黑的梁木颓横倒地。

他站在这无路可走的回廊的尽头，四下里是无垠夜色，潇潇大雨。

白日里他问谢玉山，找不到她了，怎么办。

谢玉山说：“尽取西岗之土垒为陵地，再……葬一副衣冠。”

衣冠冢……。

数月之前，他还当差人殓葬她是他莫大的恩赐——此时望这空无一人的废殿残垣，全然成了莫大的讽刺。

这会儿……谢玉山拥有他的心上人，一定在文昌殿里云雨欢好。他却失去相濡以沫的发妻，连……连她的一件旧衣，一支旧钗环，一幅字画，都找不到了。

那时大火烧得坤宁宫烧得干干净净，称他的心、如他的意，不想此时——后悔莫及。

断垣上滋生出了幽绿的苔，昭示着时过经年。

他寻觅了每一间残存的宫室，废墟，断墙。不曾找到她的旧物，像她从未来过。

他失魂落魄踏出殿门，胸口窒息般剧痛，他捂着心口，踉跄几步，恰好扶在了殿前荒草里屹立着的铜驼颈上。

夜雨之中，铜驼锈迹斑斑。他抬手抚了抚，耳边，一些久远的声音重又回荡起来。

剧烈的痛楚潮水般袭来，痛得四肢百骸仿佛寸寸断裂，他抱住这铜驼的脖颈，宛若抱住最亲密的爱人。夜雨泣泪，他恍然觉得眼底一热，淌下一滴灼热，流过脸上，滴在了铜驼的眼中。

微弱烛光里，那是一滴殷红的泪，滑下铜锈斑驳的表面，混进雨水中，再也不见。

“去冷宫。”好半晌，他道。

刘得福不明所以，连陛下他方才来坤宁宫所为何事也没弄明白，糊里糊涂跟上陛下步伐。他急切前行，雨浇透了身子，狼狈万分，才退的烧，刘得福想，恐怕回去又得烧起来了。

二更天，雨势渐小，到冷宫外边的时候，雨完全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