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郑重道一声谢,裙襟遇水转润,略呈透明色泽。
她觑视这霜雾抟造的形骸,忆其勉力废除活祭,陈词救己性命,睫上不觉携了啜泣,讷讷不成言语。“您少时受膏领职,庇护民众至死,如今又为拯救而归,我们何德何能,竟累您牺牲数次?”
海利亚矮身屈膝,平视面前苍颜灰鬓,辨出泪星闪烁。神祇眉眼俱柔,指尖划过老妪因饥饿而瘦削、因争斗饱受惊怖的脸庞,引出一道笑弧,却不作答复。
神祇一意行走,足趾裸裎地踏过城池,流风扑散两鬓发缕,忽复停顿半空。有人纵跃而至,体躯伏若乌弓,空留辫梢金弧迭荡。她带笑埋首,与那张黝黑脸容咫尺相望。
“吾主。”那人单手按心,呼拜于神,“您要我督造的时之门现已建成。”
英帕。海利亚掳袖相扶,出声唤其姓名。她起身,内心顿觉恍然。琥珀里的时间渐趋松动,遂至泉涌,呼应记忆中终末的道别,入主圣殿的稚儿早已消逝——抑或未曾存在。而神祇归返于地,绽若离尘之花。
思绪忽被驱回那一晚,殿外剑戟成林,隐入群山的阴影,月色逾越窗格,在圣女肩头燃烧。她预言劫末将至,恐慌如疫病散布,予王出兵发难的理由。
希卡一族睁大真理之眼,决意为她粉骨碎身,可她令他们暂避战乱,仅以建造时之门相托。
英帕多番恳求,无计软化这坚可崩玉的心肠,只得目送她推开石门,踏离空旷无人的圣殿,临去一刻稍事侧首,嘱咐写于眸中。
——保护他,保护林克,我的兄长,我的勇者。
希卡女子含愧低头,舌尖尝到地牢腥浓的黑暗,“新王将他下狱,我没能阻止,辜负了您的期望。”
“那并非你的过错。”一只手伸来,理顺英帕盘结的长辫,她看见海利亚微合上眼,嗓音虽轻,分量极重,“纵使命中注定,我亦难辞其咎。”
神的侍从骤生一丝哀意,为她,也为他。
“您的兄长。”语声自后而发,海利亚旋身却步,回眸顾盼,但见女子肩面紧蹙,先前尚还坚毅,忽又显出踧踖不安。
英帕赤眸环转逡巡,口齿夹带嗫嚅,大抵不忍提及那人姓名,“您逝去后,他很伤心,一直都在为您伤心。”
然而当她抬首张望,仍同花簇间一双广袤无垠的眼相接,其中难觅动容形迹,邈远而凛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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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际清湛如许,云丝织就薄絮,林克身在俯瞰王城的密林中,背倚树躯而坐,埋首吹奏骨笛。他五指缓动,徐将无名词律付诸笛孔,歌谣的片段攀援于枝干间,簇生扶疏叶丛。
只此一宵,让我独占你金莲花的头发,啜饮亚麻花的眼睛;
但我不能独占你的爱情,若我不能独占自己的生命。
追怀勾连语言,反照进暮霭漫漶的视野。高草间,天空下,他藉笛代口,默想她予他的感受,编缀倾诉情思的风声。
林克不欲为世所知,祈愿峰谷吞没此番意绪,可海利亚少顷便走来,应和他念她而奏的诗与歌。
她愈行愈近,足涉他的心趋至旁侧,甘澈笛乐离散又聚拢,一瞬凋落殆尽,于她颜貌间投注淡墨的影。
浓眉蜷攥一处,吹笛者视线敛降,瞳仁蓝至荒芜,丝毫不见晴朗。她因他逐风而来,他仅以沉默相待。
他们相隔折箭之距,对视难免胶着,林克不得不开口,否则便无法将这方沉寂撕破:“你不必到我这里来。”
女神流目斜睇,揭示英雄呼吸着的幽秘:“我亦居住在传说、法则与颂歌中。若你不以笛声忆述我,我也实难循迹而至。”
见人子搜索枯肠,全无言辞可供反驳,神祇不笑不恼,忽而淡声发语:“林克,你想好琴歌的名字了吗?”
他张嘴,音节滞留唇齿间隙,呼啸复辗转,半晌只迸出伶仃一词,即为女神之诗。
海利亚颔首,毫不挑拣其简素无华。很好,愿你牢记此曲。她接口道,姿容显现一分峻色。它必使你抵达神力所在。
满目惊愕顷刻裂作齑粉,代以冰霜冷雪。他曾亲睹她在白昼摩挲琴柱,于黑夜拂拭剑脊,她亦曾触摸他的躯体,暖热根植皮肤之上,盛放一霎便凋零无迹。
思及此处,林克亟欲闪避,认定她待己与待器物几无区别。然则英雄定睛分辨,却见他的面影宿于女神瞳心,一缕悲愁稍纵即逝。
“兄长。”海利亚撩衣伴他共坐,不无慨叹地承认,“舍下你死去……于此一事,我无颜奢求你的原谅。”
这称谓睽违至斯,只消她呼唤一回,那微弓的脊梁就陡增震动。他偏转面目,挺直腰背,掐灭突袭的哽咽,眸光擦掠睫端黑弦,射穿她的眼。
他于竞技场中爬起身来,有个贵族的女儿拍手笑着,把一块颜色难辨的糖扔在地上。男孩扶剑勉力挪近,捡拾起糖入口嚼咬,这是他初次品尝甜味,虽已混杂泥浆和鲜血。
数千日夜飞逝,他迄今仍怨怼她昔日作为,痛恨她罔顾自身安危,一心奔赴死地。可当他望向她时,那块糖的滋味却沿舌根缓慢复苏,经久苦涩后迟来的甜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