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所许的承诺,经久将眼目投注于剑魂一身。一千个他在她凝睇下不屈而死,一千零一个他蒙难而生。
他是猎手、士兵、将军、奴隶;他高大、矮小、健全、残疾。这一个他挺拔如牡鹿,对天抬高红玉的脸庞,那一个他镇服若卧虎,向地垂落黑玉的眼睛。
可他终归是他,既是苦厄弥深的他,亦是殒身不恤的他,可知利剑数度重铸,纵然饱经淬炼,依旧不改其质。
神祇于沉眠间苏醒,耳际淹留巨鲸的长鸣,颈侧发萦金雨。她沉浸在云海深处,一手覆压颊下,另一手拢护剑上,不知自何时起,她已泪盈满眶。
她不忍继续观看,却于阖目的刹那,在尘和雪中邂逅一千零一个他。
他将她视作耀夜的月光,她依其所愿,长成他所呼叫的塞尔达。他抚育她投射尘世的形影,却不肯响应她的吁求,任她被众祭司牵离他身边。
她凭赤足一路趔趄,不及回首相望,唯见阶顶神殿沐于拂晓之下,砌云般高远。
他赤膊立于场地,战败之躯匍匐在脚下,他踏过血泊边缘,而她经受这久违凝视,见他双目含光,复燃心烛,指间探出利刃一截,赤浆沿臂筋淋漓剐下,在她白衫上成簇炸开。
她予他赐福的初吻,却避开他徒伸向己的双臂,只顾对他低声交代,尽快趁夜离去。兄长,我放你们自由。
她的英雄启唇欲言,然而下一刹那,他立于危城之下,臂挽一张将崩的弓。腕间绳缚悉数松落,风自城上剐裂体肤,搅乱她残损的裙幅,千层万展,无复皎洁。
天命至此,无可偏移。她仅能朝他掷下一笑,转首投进火中。耳听他悲极而呼,箭簇破空而至,携来大股凌冽风声。
画面倏地迸出无数破绽,回响酷肖裂帛之声,她至死未悟他为何哀哭不止。人间诸事譬如遏水于沙,就此脱离倾注之势。
雨帘并未撤离,林克业已通晓前因后果,却不似先前怒郁难平,只是稍蹙眉峰。他转头正视于她,夜雾兜头泼照,光移影动之际,海利亚冷质莹洁,动心怵目。
经年囚困促声带绽裂,催脊骨半驼,英雄出言相询,口吻充溢惶惑,“我不明白,你至今伤重未愈,为何仍要投影于人世,降生在我的面前?”
神祇睫梢静垂,看似答非所问,“我不依凭信仰存续,亦不索取牺牲。可君主每逢派军出征,必为扩张国土祭祀我,奉献纯色牛犊以祈胜。”
“在这片无主之地上,战争、灾荒、瘟疫连年交替,孀妇断肢举哀,壮丁曝骨荒野。我的塑像尚可飨受醇酒美食,幼童却因饥馑倒毙于神殿前,消瘦如骷髅镶嵌双眼。”
“终焉之者行将复生,我怎能再高居天际,坐视子民相继死去?”女神略一踌躇,复出声时,嗓音澄澈至悲戚,迫英雄凝神屏息。
海利亚和林克对望,语调几可崩金熔钢,“我选择你,不止因你身持剑魂,更因你与我别无二致。你存在于此,便是我决断的缘由。”
英雄怔了片刻,粗嘎地反驳一句:“我不能……也不敢和你比肩。”
神祇自失地一笑,词锋陡转,如切如削,“你不能自择出身,却依旧设法保护这土地。你虽杀戮,却唯愿断绝不仁政制,所求不过一场和平,那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?”
英雄一语不发,然则难于自持。情愫不知所源,于他有所觉察前,已然在血脉间溃沸壮大,是出生起便深镂心底的花。
“林克,我那一生,也是因你而来。”海利亚衔住他的名不放,“你举我之名奋战,因顺应我而受难,一千次委实太多。”
她曾俯瞰他经年囚困,悲哀闭锁欢乐;她听闻过他呼告求死,竟自无言以答。神祇从云端归来,再度亲身见他,人子金发憔悴,瘦落如荒郊孤月,持剑伫立城下。
而今他喉核微颤,言语褪尽血肉,仅余嶙峋骨骼,对她坦陈道:“就算已是一千零一次,我也要告诉你……驱使我至死亦无妨。你懂得我,只此一事,便已救我免于孤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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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先跨半步,为她撩开营帐。水珠滴答作响,一枝番红花从圈握中遁逃,紫瓣松散跌落,引她捻起检视。方才她不避雨淋,此刻颅颈蓦然埋低,缎质丝发荫蔽背肌,若琥珀浆泼化了雪地。
林克收敛注视,打量剑鞘精工的末端,虽耽于思潮,仍听见海利亚低喃出声:“就连花都沾染了魔气。”
神祇于人子垂目之际伫立,指间残花碾作濒死的紫,绝难令袖缘着色。她举手轻挥,渗透他衣衫的雨滴悬浮而起,闪烁如泉畔细小的精灵。
“我的英雄,愿你今夜好梦。”海利亚柔声吐露字句,旋即悄转颜面,弃花束和他于不顾,一味涉入旷野上水声浩大的夜。
林克悚然震悸,下意识牵了那只驱雨的手,挽留先理智脱胎成语言,“别走。”
“若你不在此处,我就无法入睡。”他试图解释,愈觉出脸烧血热,一时庆幸她正背对他,不须见证这番窘迫,“……更别提做个好梦了。”
海利亚回头瞧他,唇间忽有笑纹逸散,幽光垂附颊旁,兀自不住振荡。
他们曾在多少个夜里沉默相拥,仿佛仅为彼此所享。可当他睡思昏倦,她便远离他环扣的肩臂,漫游于山川间隙,以辉光斥退暗中蛰伏之敌。